第089章 半剎那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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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9章 半剎那間
這一趟回程, 耗了六七日光景。
祈清和每日恢覆多少仙力，就將這些仙力盡數用於為句芒療傷，哪怕是杯水車薪, 也聊勝於無。
回到東陵城時，城中正熱鬧又大張旗鼓地準備著千春祭祀。
春祭是年節後的第一個大型祭祀，祭春祀天, 以祈來年風調雨順, 故而一向隆重盛大, 哪怕春神缺位五百年, 四海十洲的春祭也無一年中斷過。
祈清和在被關起來的最後一眼，見到的，就是滿城絢爛如霞的春幡。
東陵城的人不信她是蒼靈上仙, 也不信想殺人毀城的兇獸是春神句芒, 他們這一人一妖關在了不見天日，有重重封印的地下監牢。
應知離也隨著她一道進來了。
祈清和忍著身上尚未徹底彌合的疼, 緩緩走近了被扔在禁錮陣法中央的句芒。
“師兄, 師兄？”她輕輕喚他。
句芒依舊昏迷不醒。
祈清和顧不上自己的疼, 依舊繼續竭盡全力彌合句芒身上的傷口。
很快，她的法力，所擁有的草藥都被耗盡了。
就在她徹底別無他法之際, 一聲鳥鳴傳來。
她擡頭，看向鳥鳴聲的方向。
整個監牢墻上都結著一層霜，霜最薄的地方開著一線天窗, 能照進朦朧的光亮。
天女燕就是從這天窗中飛進來的。
它用自己的尾羽，去與人類作交易, 換來許多仙草與傷藥，每天銜來一點, 像築巢一般忙進忙出。
祈清和憑借著這些，一點一點，將句芒身上的外傷，治得七七八八。
城中仍舊在喧囂熱鬧地籌備著春祭。
可句芒仍舊神智全無。
祈清和明白了，必須尋回羽毛，不然她拉不回句芒的命。
得入夢看看句芒羽的遺失原因。
奇怪的是，應知離這幾日安靜異常，除了每日幫她換藥以外，幾乎不說話，大部分時候坐在墻邊，只是看著天窗裏透進來霜一樣的月色，平靜過度。
祈清和忽得心裏一跳，她從沒見過這個模樣的他。
平靜到……陌生。
“你……怎麽啦？”
她擡手輕輕去摸他的臉，想確定他。
應知離一怔，而後慢慢擡起頭，眨了一下眼睛：“我……沒怎麽……”
祈清和跪坐在他面前，目光清亮專註：“你不要瞞我。”
應知離盡全力笑了一下：“你是想去看句芒的夢？等我一下，我去找。”
“你先告訴我你因何難過。”祈清和指尖挨上他的心臟位置，“因為我聽見了你的悲傷。”
“給我一個慢慢了解你的機會，好麽？”
她語氣柔軟，是在模仿平日裏應知離哄她模樣。
跟他學的。
聽這語氣，就知道，這個話題繞不過去了。
應知離妥協般傾了傾身子，斂了笑，聲音懸在冰涼的空氣中。
“我只是……看見句芒後，想明白了以前的一些疑惑。”
祈清和一楞：“什麽？”
應知離說的一字一句都很輕，輕得微微發抖。
“我終於遲遲想明白了，你當年的決定。”
他頓了頓，停了片刻，眸光一擡與她對視，一目寂靜。
“你一直在自問，能不能召回春天。”
“我很想告訴你，我認為你一直可以，你怎麽會不愛這個世間，不愛人呢？”
引春的三個條件，在他眼裏，她全部符合。
他又落下一句話。
“只是中間哪個環節，出了你我都不知曉的差錯而已。”
祈清和嘴唇動了動，心裏泛起波瀾，卻說不出話。
他傾身上前，一只手攬過她的腰身，另一只手探過去，指腹輕輕撫在她太陽穴的位置。
心念一動，霎時有白光緩緩縈繞。
祈清和覺得神識隨著白光倦怠地墜下去，眼前一切都漸漸模糊了。
在恍惚中，她聽見他伏在自己耳邊的低語輕喃。
“句芒此前瀕死失蹤，我一直尋不見這片夢，所以有些事不得不瞞著你，很抱歉。”
“但如今，我想這一段夢，或許是時候還給你了。”
祈清和還沒來及的想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就在他懷中再度沈沈入睡了。
應知離擁著祈清和，擡手覆上她額間，闔眸感知了一下她的無情道心鎖狀況。
上面停留了一道極深的裂痕，再也不是原先幾不可察的模樣，而是已然穿透二分之一，像道未愈傷口。
無情道道心一旦崩潰，在歸還她對七情六欲感知的同時，亦會帶來死亡。
無一例外。
他聲音低沈喑啞，像自言自語：“我會救你，我能救下你，你要……相信我。”
她伏在他懷裏，安靜沈睡，一無所知。
監牢的鋃鐺聲飄遠了，祈清和感到耳畔有風聲與鳥聲溫柔拂過。
“蒼靈？”
好像有人在喊自己。
她揉了揉眼睛，擡眸，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只大鳥的背上，春光釅釅，身下雲海如浪。
“蒼靈。”
這個聲音又喚了她一次，這一次，祈清和終於發現是誰在喊自己了。
是她身下的大鳥。
祈清和略遲疑地輕聲喚道：“師兄……？”
大鳥失笑，無奈應了一聲：“是我。”
方才朦朧困意頓時全消，她眉心一跳，遽然惴惴不安起來。
她現在正坐在上古神獸句芒的背上。
……這真的是能隨便坐的嗎。
這是祈清和印象裏第一次見到句芒原身。
彩羽青身，一對遮天雙翼在天際展開，春光映照下的鎏金尾翎拖出長長霞光，流光溢彩，耀目輝煌。
她不由得看得震撼了。
這就是傳聞裏掌管春天的神明，春神句芒。
“怎麽走神了？”重芒聲音溫和，“不是說要來給虞辭采藥？她一魂一魄剛剛歸位，仍需休養。”
祈清和一楞，旋即感知了一下自己體內修為，以此來判斷自己所在大致年歲。
有兩三瓣並蒂花融在身體裏，讓她有一點點修為，但不算太多。
見她暗自運轉大小周天檢查法術，重芒笑了一聲，安慰道。
“你上次交給我的並蒂花我看過了，確實可以重塑你的道骨，但你身體本無天分，仍需時間慢慢煉化。”
“別擔心，路上碰見妖怪什麽的，有師兄在呢。”
祈清和大致明白了。
這是懷安國那年的冬末春初時，師兄將她從枉死城帶離後，發生的事了。
她想了想，又問道：“師兄，我們這是去哪兒？”
重芒振了下雙翼，又加快了幾分速度，笑道：“引春。”
祈清和怔了一瞬，有些著急：“師兄，引春是不是需要一首祀歌，一根花枝，一顆慈悲心就足夠了？”
重芒餘光瞥見她認真的神情，心情愉悅；“哎呀，小蒼靈背得真不錯，那首祀歌記得怎麽樣了？”
“啊……”祈清和心中困惑，那她的此前每一次引春失敗，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她想了想，尋了個理由回答了重芒的話：“那首祀歌，翻譯起來有些麻煩。”
“你不是最近學問大有長進？”重芒看著她苦惱的模樣，實在忍不住笑出聲，“我聽師父說你這幾年異常勤學刻苦，塾假期間都抓緊埋頭苦讀。”
他說話聲音很輕快，像春風拂面。
祈清和挺能理解那個時候自己的心態，心裏一嘆，補充道：“那是因為我底子太差了呀，再不笨鳥先飛就真沒救了。”
她太知道修為不足的會造成什麽後果了。
她就是因毫無武功法術，所以被困無患塔數年難以逃出。
因為修為不足，她當年才沒能救下江南音，連救別瀾夜，都是冒著九死一生的風險。
若法力足夠，很多遺憾或許並無發生的可能。
重芒被她“笨鳥”的比喻逗得心裏一樂，笑道：“哪裏有什麽笨鳥，蒼靈，不必妄自菲薄，你只是缺一個開竅的契機而已。”
祈清和剛想說話，只覺得耳畔風聲呼嘯，身體陡然一墜。
原是重芒領著她穿過雲層，眨眼間，就卷著春風飛向高大繁茂的建木樹，就在即將落下時，重芒倏然化作人形，牽著她輕飄飄落在一粗壯的樹枝上。
祈清和站穩了，擡眸，就再次見到了花海遍野，林海蒼茫的山海荒澤。
但山間仍有多處枯敗死寂的焦黑狼藉，在一片生機勃勃顯得尤為觸目驚心。
她一楞，不由得扯了扯重芒的衣袖，問道：“那是……”
“上次人類毀樹燒山留下的烙印。”重芒瞥了一眼死寂所在，目光平靜，“那場山火牽扯範圍太廣太狠，所以我每年皆會來此地恢覆綠意。”
他話音落，手中同時幻化出竹笛，置於唇邊。
隨著他氣息的吹拂，大氣古老的曲調緩緩流淌，在霧霭間乘風拂過，山海間原本死寂的一樹一草，一花一鳥，悄然蘇醒，恍若共鳴。
而隨著他旋律流轉，原本死寂焦土所在，正在一點點泛起柔軟的新綠，宛若沈睡良久後的蘇醒。
春神站在日升之地，為世間帶來生機。
祈清和看著司春神祗閉目而立的仙姿，恍惚中越看越覺得……他像一個人。
他這種超然出塵的狀態……有點點像此前在歸夢藥堂裏，驅散世人噩夢的應知離。
他那個時候，也是這樣闔眸不語，仿若神祗。
祈清和被這個念頭嚇住了。
師兄是春神，祛邪赦罪，受世人敬仰崇拜，才有如此氣度。
那應知離呢？他那個時候……是不是也是在為人類降下祝禱呢？
他也是一位……行走在人間的神嗎？
她不知不覺走了神，全然沒註意重芒一曲落盡，正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蒼靈，想什麽呢？”
祈清和一怔，被喚回神智，她眨了眨眼，轉眸看向重芒。
重芒笑一聲：“再等幾年，我就讓你來試試引春了噢。”
祈清和心神微亂，她想起現實裏寒風凜冽，眼眶忍不住一紅。
“抱歉……師兄，我……”她似乎有什麽話想說，猶豫支吾著，重芒安靜看著她，不著急，不催促。
祈清和終是陡然洩了氣一般，難過道：“我做不到。”
她真的努力試了好幾次了。
春天不理睬她，也不認可她。
重芒毫不驚訝：“我知道現在的你做不到，修為差了不少，還不足以司春。”
“不是的。”
祈清和聲音越來越低，她頭一次覺得，連說話都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情，滿腔愧疚揣在心裏，無濟於事。
“我沒有……悲憫世間的道心。”
重芒楞住了。
他微微偏頭，認真看著祈清和微紅的眼眶與內疚的神情，面露困惑。
兩人間一時寂靜無話，祈清和斂著眸光，頭一次覺得沈默原來這樣難捱。
重芒安靜了良久，眉梢皺了一瞬，又淡開，一字一句都很鄭重。
“蒼靈……你是不是，對自已有什麽誤解？”
什麽？
祈清和還沒明白這話的意思，就見重芒上前一步，與她站得極近，他擡手，隨後輕輕蒙住了她的眼睛。
她的眼前被一片溫熱的黑暗覆蓋，光芒消失不見。
“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麽。”
重芒放輕了嗓音，溫和道。
祈清和茫然：“我……我什麽都看不見。”
重芒好聽的嗓音難得低沈笑了一聲，像共振的旋律。
“用心去看。”
“你不是自己研究了五行陣？五行陣的本質，就是以心去感知天地萬物，從而化為己用。”
他斂了笑，一字一句平緩，再問道。
“再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麽？”
祈清和唇畔動了動，想說什麽，但最終只是安靜而立，一時間連呼吸都忘了。
她能看見什麽呢？
萬物寂靜，蕓蕓生靈渺小如塵埃，掀不起任何波瀾，似乎從不值得一提。
可一切又是喧囂的，嘈雜的，宛若這世間最自由的音調，乘風而來，編織讚頌的歌謠。
“我聽見鸧鳴蟄驚，魚陟負冰，那是蘇醒。”
“我聞見草木萌動，桃華桐生，那是生長。”
“我感到日和風暖，艷陽破雲，那是渴望。”
重芒覆在她眼前的手仍舊未松，氣息籠過來，溫暖和煦。
“生靈的呼吸與心跳，這是春天。”
祈清和眨了眨眼，睫毛輕輕顫抖，她緩緩呼出一口氣，調整了心緒，道出了最後的答案。
“我聽見……世間的聲音，也看見了，生命的美麗。”
她終於明白重芒要教會她的道理。
與其說是明白，不如說是再度想起。
一眼觀得三千界，半剎那間，一念悟得八萬春。
祈清和聽見了重芒的笑聲，笑如春風，嗓音溫柔，仿佛這世間最動聽的旋律。
他松開了覆在祈清和眼睛上的手，眉眼彎彎。
“蒼靈，你告訴我，這樣的你，為什麽沒有一顆悲憫萬物的心？”
祈清和楞然地擡頭，泛著水霧的眸光顫了顫，像漣漪。
春神告訴她——
你從始至終，都是愛著這個世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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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清和每日恢覆多少仙力，就將這些仙力盡數用於為句芒療傷，哪怕是杯水車薪, 也聊勝於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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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祭是年節後的第一個大型祭祀，祭春祀天, 以祈來年風調雨順, 故而一向隆重盛大, 哪怕春神缺位五百年, 四海十洲的春祭也無一年中斷過。
祈清和在被關起來的最後一眼，見到的，就是滿城絢爛如霞的春幡。
東陵城的人不信她是蒼靈上仙, 也不信想殺人毀城的兇獸是春神句芒, 他們這一人一妖關在了不見天日，有重重封印的地下監牢。
應知離也隨著她一道進來了。
祈清和忍著身上尚未徹底彌合的疼, 緩緩走近了被扔在禁錮陣法中央的句芒。
“師兄, 師兄？”她輕輕喚他。
句芒依舊昏迷不醒。
祈清和顧不上自己的疼, 依舊繼續竭盡全力彌合句芒身上的傷口。
很快，她的法力，所擁有的草藥都被耗盡了。
就在她徹底別無他法之際, 一聲鳥鳴傳來。
她擡頭，看向鳥鳴聲的方向。
整個監牢墻上都結著一層霜，霜最薄的地方開著一線天窗, 能照進朦朧的光亮。
天女燕就是從這天窗中飛進來的。
它用自己的尾羽，去與人類作交易, 換來許多仙草與傷藥，每天銜來一點, 像築巢一般忙進忙出。
祈清和憑借著這些，一點一點，將句芒身上的外傷，治得七七八八。
城中仍舊在喧囂熱鬧地籌備著春祭。
可句芒仍舊神智全無。
祈清和明白了，必須尋回羽毛，不然她拉不回句芒的命。
得入夢看看句芒羽的遺失原因。
奇怪的是，應知離這幾日安靜異常，除了每日幫她換藥以外，幾乎不說話，大部分時候坐在墻邊，只是看著天窗裏透進來霜一樣的月色，平靜過度。
祈清和忽得心裏一跳，她從沒見過這個模樣的他。
平靜到……陌生。
“你……怎麽啦？”
她擡手輕輕去摸他的臉，想確定他。
應知離一怔，而後慢慢擡起頭，眨了一下眼睛：“我……沒怎麽……”
祈清和跪坐在他面前，目光清亮專註：“你不要瞞我。”
應知離盡全力笑了一下：“你是想去看句芒的夢？等我一下，我去找。”
“你先告訴我你因何難過。”祈清和指尖挨上他的心臟位置，“因為我聽見了你的悲傷。”
“給我一個慢慢了解你的機會，好麽？”
她語氣柔軟，是在模仿平日裏應知離哄她模樣。
跟他學的。
聽這語氣，就知道，這個話題繞不過去了。
應知離妥協般傾了傾身子，斂了笑，聲音懸在冰涼的空氣中。
“我只是……看見句芒後，想明白了以前的一些疑惑。”
祈清和一楞：“什麽？”
應知離說的一字一句都很輕，輕得微微發抖。
“我終於遲遲想明白了，你當年的決定。”
他頓了頓，停了片刻，眸光一擡與她對視，一目寂靜。
“你一直在自問，能不能召回春天。”
“我很想告訴你，我認為你一直可以，你怎麽會不愛這個世間，不愛人呢？”
引春的三個條件，在他眼裏，她全部符合。
他又落下一句話。
“只是中間哪個環節，出了你我都不知曉的差錯而已。”
祈清和嘴唇動了動，心裏泛起波瀾，卻說不出話。
他傾身上前，一只手攬過她的腰身，另一只手探過去，指腹輕輕撫在她太陽穴的位置。
心念一動，霎時有白光緩緩縈繞。
祈清和覺得神識隨著白光倦怠地墜下去，眼前一切都漸漸模糊了。
在恍惚中，她聽見他伏在自己耳邊的低語輕喃。
“句芒此前瀕死失蹤，我一直尋不見這片夢，所以有些事不得不瞞著你，很抱歉。”
“但如今，我想這一段夢，或許是時候還給你了。”
祈清和還沒來及的想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就在他懷中再度沈沈入睡了。
應知離擁著祈清和，擡手覆上她額間，闔眸感知了一下她的無情道心鎖狀況。
上面停留了一道極深的裂痕，再也不是原先幾不可察的模樣，而是已然穿透二分之一，像道未愈傷口。
無情道道心一旦崩潰，在歸還她對七情六欲感知的同時，亦會帶來死亡。
無一例外。
他聲音低沈喑啞，像自言自語：“我會救你，我能救下你，你要……相信我。”
她伏在他懷裏，安靜沈睡，一無所知。
監牢的鋃鐺聲飄遠了，祈清和感到耳畔有風聲與鳥聲溫柔拂過。
“蒼靈？”
好像有人在喊自己。
她揉了揉眼睛，擡眸，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只大鳥的背上，春光釅釅，身下雲海如浪。
“蒼靈。”
這個聲音又喚了她一次，這一次，祈清和終於發現是誰在喊自己了。
是她身下的大鳥。
祈清和略遲疑地輕聲喚道：“師兄……？”
大鳥失笑，無奈應了一聲：“是我。”
方才朦朧困意頓時全消，她眉心一跳，遽然惴惴不安起來。
她現在正坐在上古神獸句芒的背上。
……這真的是能隨便坐的嗎。
這是祈清和印象裏第一次見到句芒原身。
彩羽青身，一對遮天雙翼在天際展開，春光映照下的鎏金尾翎拖出長長霞光，流光溢彩，耀目輝煌。
她不由得看得震撼了。
這就是傳聞裏掌管春天的神明，春神句芒。
“怎麽走神了？”重芒聲音溫和，“不是說要來給虞辭采藥？她一魂一魄剛剛歸位，仍需休養。”
祈清和一楞，旋即感知了一下自己體內修為，以此來判斷自己所在大致年歲。
有兩三瓣並蒂花融在身體裏，讓她有一點點修為，但不算太多。
見她暗自運轉大小周天檢查法術，重芒笑了一聲，安慰道。
“你上次交給我的並蒂花我看過了，確實可以重塑你的道骨，但你身體本無天分，仍需時間慢慢煉化。”
“別擔心，路上碰見妖怪什麽的，有師兄在呢。”
祈清和大致明白了。
這是懷安國那年的冬末春初時，師兄將她從枉死城帶離後，發生的事了。
她想了想，又問道：“師兄，我們這是去哪兒？”
重芒振了下雙翼，又加快了幾分速度，笑道：“引春。”
祈清和怔了一瞬，有些著急：“師兄，引春是不是需要一首祀歌，一根花枝，一顆慈悲心就足夠了？”
重芒餘光瞥見她認真的神情，心情愉悅；“哎呀，小蒼靈背得真不錯，那首祀歌記得怎麽樣了？”
“啊……”祈清和心中困惑，那她的此前每一次引春失敗，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她想了想，尋了個理由回答了重芒的話：“那首祀歌，翻譯起來有些麻煩。”
“你不是最近學問大有長進？”重芒看著她苦惱的模樣，實在忍不住笑出聲，“我聽師父說你這幾年異常勤學刻苦，塾假期間都抓緊埋頭苦讀。”
他說話聲音很輕快，像春風拂面。
祈清和挺能理解那個時候自己的心態，心裏一嘆，補充道：“那是因為我底子太差了呀，再不笨鳥先飛就真沒救了。”
她太知道修為不足的會造成什麽後果了。
她就是因毫無武功法術，所以被困無患塔數年難以逃出。
因為修為不足，她當年才沒能救下江南音，連救別瀾夜，都是冒著九死一生的風險。
若法力足夠，很多遺憾或許並無發生的可能。
重芒被她“笨鳥”的比喻逗得心裏一樂，笑道：“哪裏有什麽笨鳥，蒼靈，不必妄自菲薄，你只是缺一個開竅的契機而已。”
祈清和剛想說話，只覺得耳畔風聲呼嘯，身體陡然一墜。
原是重芒領著她穿過雲層，眨眼間，就卷著春風飛向高大繁茂的建木樹，就在即將落下時，重芒倏然化作人形，牽著她輕飄飄落在一粗壯的樹枝上。
祈清和站穩了，擡眸，就再次見到了花海遍野，林海蒼茫的山海荒澤。
但山間仍有多處枯敗死寂的焦黑狼藉，在一片生機勃勃顯得尤為觸目驚心。
她一楞，不由得扯了扯重芒的衣袖，問道：“那是……”
“上次人類毀樹燒山留下的烙印。”重芒瞥了一眼死寂所在，目光平靜，“那場山火牽扯範圍太廣太狠，所以我每年皆會來此地恢覆綠意。”
他話音落，手中同時幻化出竹笛，置於唇邊。
隨著他氣息的吹拂，大氣古老的曲調緩緩流淌，在霧霭間乘風拂過，山海間原本死寂的一樹一草，一花一鳥，悄然蘇醒，恍若共鳴。
而隨著他旋律流轉，原本死寂焦土所在，正在一點點泛起柔軟的新綠，宛若沈睡良久後的蘇醒。
春神站在日升之地，為世間帶來生機。
祈清和看著司春神祗閉目而立的仙姿，恍惚中越看越覺得……他像一個人。
他這種超然出塵的狀態……有點點像此前在歸夢藥堂裏，驅散世人噩夢的應知離。
他那個時候，也是這樣闔眸不語，仿若神祗。
祈清和被這個念頭嚇住了。
師兄是春神，祛邪赦罪，受世人敬仰崇拜，才有如此氣度。
那應知離呢？他那個時候……是不是也是在為人類降下祝禱呢？
他也是一位……行走在人間的神嗎？
她不知不覺走了神，全然沒註意重芒一曲落盡，正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蒼靈，想什麽呢？”
祈清和一怔，被喚回神智，她眨了眨眼，轉眸看向重芒。
重芒笑一聲：“再等幾年，我就讓你來試試引春了噢。”
祈清和心神微亂，她想起現實裏寒風凜冽，眼眶忍不住一紅。
“抱歉……師兄，我……”她似乎有什麽話想說，猶豫支吾著，重芒安靜看著她，不著急，不催促。
祈清和終是陡然洩了氣一般，難過道：“我做不到。”
她真的努力試了好幾次了。
春天不理睬她，也不認可她。
重芒毫不驚訝：“我知道現在的你做不到，修為差了不少，還不足以司春。”
“不是的。”
祈清和聲音越來越低，她頭一次覺得，連說話都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情，滿腔愧疚揣在心裏，無濟於事。
“我沒有……悲憫世間的道心。”
重芒楞住了。
他微微偏頭，認真看著祈清和微紅的眼眶與內疚的神情，面露困惑。
兩人間一時寂靜無話，祈清和斂著眸光，頭一次覺得沈默原來這樣難捱。
重芒安靜了良久，眉梢皺了一瞬，又淡開，一字一句都很鄭重。
“蒼靈……你是不是，對自已有什麽誤解？”
什麽？
祈清和還沒明白這話的意思，就見重芒上前一步，與她站得極近，他擡手，隨後輕輕蒙住了她的眼睛。
她的眼前被一片溫熱的黑暗覆蓋，光芒消失不見。
“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麽。”
重芒放輕了嗓音，溫和道。
祈清和茫然：“我……我什麽都看不見。”
重芒好聽的嗓音難得低沈笑了一聲，像共振的旋律。
“用心去看。”
“你不是自己研究了五行陣？五行陣的本質，就是以心去感知天地萬物，從而化為己用。”
他斂了笑，一字一句平緩，再問道。
“再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麽？”
祈清和唇畔動了動，想說什麽，但最終只是安靜而立，一時間連呼吸都忘了。
她能看見什麽呢？
萬物寂靜，蕓蕓生靈渺小如塵埃，掀不起任何波瀾，似乎從不值得一提。
可一切又是喧囂的，嘈雜的，宛若這世間最自由的音調，乘風而來，編織讚頌的歌謠。
“我聽見鸧鳴蟄驚，魚陟負冰，那是蘇醒。”
“我聞見草木萌動，桃華桐生，那是生長。”
“我感到日和風暖，艷陽破雲，那是渴望。”
重芒覆在她眼前的手仍舊未松，氣息籠過來，溫暖和煦。
“生靈的呼吸與心跳，這是春天。”
祈清和眨了眨眼，睫毛輕輕顫抖，她緩緩呼出一口氣，調整了心緒，道出了最後的答案。
“我聽見……世間的聲音，也看見了，生命的美麗。”
她終於明白重芒要教會她的道理。
與其說是明白，不如說是再度想起。
一眼觀得三千界，半剎那間，一念悟得八萬春。
祈清和聽見了重芒的笑聲，笑如春風，嗓音溫柔，仿佛這世間最動聽的旋律。
他松開了覆在祈清和眼睛上的手，眉眼彎彎。
“蒼靈，你告訴我，這樣的你，為什麽沒有一顆悲憫萬物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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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神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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